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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链交错:吃下了肉,人就会慢慢变化(下)| 科幻小说

哔哩哔哩   2023-08-07 12:57:43

今天带来中篇小说《大肉》连载完结章。


(资料图片)

这篇小说的背景发生于1942年的河南:一位国际主义医生来到了苦难中的中国,将他对一次怪异事件的所见所闻、他对战争的悲悯思考记录了下来。

大肉(上)

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记忆捕手》收录于“中篇科幻佳作丛书·科幻剧院系列”《未来往事》,《汇流》收录于同系列《未然的历史》。

大肉(下)

全文约169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三、弱者的土地

饥荒到了十二月,愈演愈烈。县里的粮又一次被吃空了。也许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的缘故罢,也许是医生为大伙儿切除了尾巴,瘟疫在短时间内似是平息了,然而因饥饿死去的人数却直线上升。到了冬天,天上下起雪来,整个汲县白茫茫的,隐没在凛冽的白色死神的呼啸中。当下最缺的不仅是食物,还有衣服。有不少人脚上生了冻疮,医生整日忙着用针把疮口挑破,好使脓水流出来。有时他工作了一天,把眼睛看花了,这时他便缩到炕上,在梦里思念着大洋彼岸的妻子。与此同时,他的妻子也在加拿大的满地可思念着他。她丝毫不知丈夫正在想象给她写信,信中忠实地向她描述河南的现状,尽力为她还原饥荒的惨烈。(之所以要说想象,是因为他带来的书和信纸都被人们拿去充饥了,他本人也吃过书。)

“阿莱夏,”在信中,他写道,“河南的初雪是黑色的。”

阿莱夏不知道河南的雪的颜色,但满地可的初雪确实是洁白无瑕。圣诞节快到了。今天她去买了棵圣诞树,商店的伙计帮她把树搬回家时,邮差恰好来分发信件。阿莱夏接过信件,没有急着拆开来看。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但一点儿都不盛气凌人。她向邮差道了谢。她一边指挥伙计摆放树的位置,一边拿起报纸,在各大版面上粗略地扫一眼。末了,她什么也没发现。每逢这个时候,她便放下报纸,同时暗暗松一口气。她会在支付完工钱,打发走伙计后,再把报纸拿起来看。壁炉里的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既期待又害怕看见中国的报道;在那个黑暗麇集之地,她的丈夫正在与死神,与病魔,与天灾,与人祸,做着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斗争。她的闺蜜可以作证,前段时间,威廉的信从中国寄来时,阿莱夏一度不敢拆开,因为害怕那是噩耗。类似的情况同样发生在威廉去西班牙参战的时候。打从那时起,她便养成了叫别人给她读信的习惯。

不过,今天这封信,却不来自中国。邮差说信是从安大略省的格雷文赫斯特镇寄来的,那是威廉的老家。威廉的邻居兼战友诺尔曼在中国不幸去世时,她曾独自一人驱车前往,在休伦湖东岸的一片枫叶林中,拜访了威廉的父母,同时向伊丽莎白·安·古德温女士告知儿子诺尔曼的死讯。亨利·诺尔曼·白求恩,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阿莱夏的恐惧。她的丈夫在信中不止一次向她夸耀道:“诺尔曼是个圣人。”她同意他的观点,却衷心希望他永远不要成圣。有好几次,她做梦,梦见黑夜从中国升起,威廉像诺尔曼一样死去,醒来后枕边满是泪水。前些天晚上她也做梦了。梦的前半段是美好的,威廉回到家中,两人忘情地拥吻,可是到了后半场,她却发现威廉不是威廉,长着诺尔曼的脸,而她也成了诺尔曼的前妻法兰西丝,他们拥抱在一起,从彼此的嘴里尝到了硝石、硫磺和燃烧的血液的味道。诺尔曼在他的梦里哭泣,他一遍遍地说:“抱歉,抱歉……威廉死了。是败血症。细菌感染导致的。”阿莱夏被这个角色互换的噩梦惊醒,立刻去打听法兰西丝的消息。最终,她从古德温女士的口中听说,法兰西丝因为无法接受诺尔曼的死,而患上精神疾病,被送回苏格兰的老家疗养了。

收到格雷文赫斯特镇信件的这一天,是阿莱夏连着做起同一个噩梦的第三天。她一直担心自己发疯。这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早起,去农贸市场买了些鸡蛋,又到花店订了些鲜花。下午,闺蜜过来喝下午茶,给她读信。碟子里的糕点精致而可口,阿莱夏却没什么胃口。信的内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威廉的父母在乡下养了只火鸡,很是肥美,邀请她到格雷文赫斯特镇过圣诞。阿莱夏当即写信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理由是她要外出一段时间。我们无法判断,阿莱夏究竟是在何时做出决定的。我们只知道,这天仅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距离圣诞节还有半个多月,早上阿莱夏还在为平安夜做准备,可到了下午,她一反常态,不仅拒绝了岳父母的火鸡,还到商店退掉了圣诞树。后来她的闺蜜回忆起此事,仅是说阿莱夏曾多次经过飞机售票点,却一次也没有走进去过,因此,对于她的不告而别,熟悉她的每个人都是很意外的。

同一时期,远在中国,在河南汲县,魏连德尚不知他的妻子已坐上飞机,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一个世界。眼下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吃人的问题。到了十二月,树皮啃完了,野草挖空了,人吃人已不罕见,问题只在于是吃死人还是吃活人。许多人都撒谎。他们说自己只吃尸体,但只有死者才知道,自己的死亡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邻县一对绝望的夫妇,把孩子关在家中,外出寻找食物,回来后看见的却是惊慌失措的邻居和孩子们的尸体。一个偏心的母亲,为了喂养最小的儿子,不得不牺牲她的女儿。一个疯狂了的父亲,为了不再听到喊饿的哭嚷声,狠心杀掉了所有的孩子。有太多的人疯魔。有太多的人死去。有太多的人被遗忘。人们易子而食,理性化为乌有。魏连德不是没有尝试过再向洛阳求助,实在是饥荒已经席卷整个河南。到处都有人喊饿,到处都有人死去,到处都有人抓着另一个人裤腿,嘴里一直叫嚷着:“可怜!可怜!”

医生不止一次思考饥饿的含义,无论是从字面上,还是更深层面。他问世界,饥饿是什么?想法像大脑瞬间的呕吐物。世界回答他,饥饿是魔鬼,饥饿是火焰,饥饿会夺人性命,饥饿烧掉了人类残存的理智。在饥荒最严重的时期,由于人手不足,也因为缺乏合适的医疗条件,李七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几乎到了隐瞒不住的地步。有一天,魏连德看见玛利亚在哭,却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哭。又有一天,李七来找医生,提出要到曾经买猪的那个村子寻找食物。魏连德拒绝了,不仅是因为那些食物来历不明,更因为李七已经开始咯血,他的身体实在不支撑他长途跋涉。然而李七却说,当下最要紧的,并非是拯救一个人或几个人,而是填饱全县同胞的肚子。

“那么,就由我去好了。”魏连德说。哪怕食物存在隐患,有东西吃总比饿死强的道理,医生还是明白的。临别时,李七偷偷塞给他一把驳壳枪,民间俗称“盒子炮”或“匣子炮”,是他先前拼了命劫回来的。就这样,翌日,清倒起,魏连德带着一把手枪、一壶清水、一个医药箱、一小袋凑出来的麸皮,以及全县人的希望,朝着地图上标注的那个村落进发了。村子在汲县的西边,太行山的东麓,相传此地曾是远古时期共工氏部族的居地。今天我们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这个村子的名字了,仅有极少数尚且在世的老人听说过它——这些老人当初也不过是孩子而已。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村子已经被人遗忘了,也可以说,它是被人为地从地图上抹去。然而,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该村一直到一九四二年都住着近百户人家。由于交通不便,以及对外族入侵的恐惧,村子鲜与外界来往。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九三八年二月,日军入侵辉县,这个村子由于地处偏远侥幸逃过一劫。同年五月底,村长下令用巨石封路,自此便只有邻村邻县的货郎走小路来访。

今天我们再来研究这座村庄,不难能看出它疑点重重。譬如,他们只在乎本村的事务,而把村子外的世界视作月球。另外,该村的村民从不在春耕前赶集进城,串亲访友,这里的闺女也从不外嫁,倘若有谁家的闺女嫁到这儿,兴许是一辈子都不指望她能回来看自己一眼了。俗语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们净喜欢说些俏皮话,然而若无深仇大恨,出嫁的闺女当真与娘家断绝联络的,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极其罕见。魏连德不了解这个村子,但一路上经过那么多的村庄,即便是道听途说也对此村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他很确定自己抵达这个村子的时候并没有下雪,不过其他对那一年有印象的幸存者都说,一整个十二月,雪一开始下就没有停过。

“正好相反,”后来魏连德回忆说,“在我的印象中,我到那村子里的时候正是个大晴天,雪已经化了,地面没有一丝雪的痕迹,这说明至少有两到三日的好天气。”当初有没有下雪,时至今日人们已不可能知道。魏连德记得他是在十二月十九日出发的,到那村子时已是二十号的傍晚。三十年后,每当他回忆起村庄的样貌,总会谈论起一堵用泥和碎石砌成的围墙,以及从低矮的围墙另一侧升起的袅袅炊烟。村子正是被这样一堵围墙保护着,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子挤成一堆,窗是用油纸做的,村中央则是一座红色的祠堂,据说里面供奉的都是先祖灵位。除此之外,村里还养着各式各样的牲畜,只只肥美,又白又胖,也不知道村民们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饲料。魏连德抵达这座村庄的时候,恰逢晚饭时间,日头从西突鲁下来,蓝色的烟雾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来,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着黄光。

对于医生的来访,村民们并没有表示出敌意。后天是冬至。男人要嘛爬到屋顶,修缮房屋,要嘛待在地里,十分仔细地、一点儿也不浪费地把粪汁浇在庄稼上,女人们呢,则在灶火旁包饺子,孩子们裹得严严实实的,嬉闹着从医生面前跑过。若不是亲眼所见,魏连德无法想象,时值乱世,又逢饥荒,河南竟有这样一处所在,人人衣食无忧,怡然自得,足以媲美桃源。他在村里流连了一会儿。村民们对他的到场视而不见,该包饺子的还是包饺子,该修房子的还是修房子,该玩的还是玩,人人专心致志,无暇他顾。就在刚刚,魏连德很确定自己听到了杀猪的声音,还有精力充沛的狗的吠叫。不一会儿,他便发现妇女们包的饺子竟然都是肉馅的。这时有个老人走过来,他矮个子,戴一顶自制的棉帽,病恹恹的,乱糟糟的胡子没有搭理。此人告诉医生,村子不接待外人,尤其是洋人。

“我是从汲县来的。”魏连德说。

他拿出汲县代理县长写的信,想买点儿粮食,但仍遭到拒绝。他不甘心。他的兜里是有一点票子,部分是他自己的,部分是梅根主教之前给的,还有一些是汲县的老百姓凑出来的盘缠。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攥紧兜里的票子,一把塞入老人手中。可对方却不为所动,他坦言自己是这个村子的村长,然而钱在饥荒年代却未必能买到粮食,村子只接受以物易物。于是魏连德又赶忙脱下自己的手表,但对方又一次喊着:

“不中,不中,俺们不要。”

魏连德不知对方想要什么,于是退而求其次,恳请对方收留自己一夜。村长第三次拒绝了他。魏连德赶忙把钱再次塞到对方手中,告诉他等到来年,饥荒过去,这些票子可以买很多的家畜。村长犹豫了。他又紧跟着补充道,自己是个医生,要是村里允许,他还可以免费帮村民们看病。或许是这最后一点打动了村长罢,老人允许医生在自家的猪圈里搭床被子,唯一的要求是不要靠近祠堂。

外面很冷,这天气真是冻死个人,好在村民们晚上把猪养在屋内,有床棉被,又有稻草,猪圈里倒也还算暖和。当天晚上,魏连德在猪圈里睡下,栅栏另一边是一头养得白白胖胖的大母猪,呼噜声好几次把他吵醒。半夜,他听到有人讲话,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

多年以后,当魏连德再次回想起那个神秘的夜晚,想将遗落的时光重新拼凑成记忆,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听见了歌声。接下去发生的事,魏连德无法辨别那是现实还是梦。他从梦中醒来,或者说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看见本该在隔壁的母猪正一脸忧伤地盯着他,从它那短短的圆筒形的口鼻里,飘出了十分优美的歌声。这首歌曲只有曲调,没有歌词。这个歌声清澈得近乎悲戚。魏连德听着这歌子,感到一股难以备述的哀伤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战争中死去的战友,想到汲县的所有人,想到所有人都在同一颗地球上挣扎着死去,他为人之将死感到伤心,为逝去的不可追回之物感到懊悔,然后,他感到一股令人发疯的冲动,在这歌声内部有一种真情实感,这股悲意一直撩拨着他的心弦,催生出无穷的怒火,他感到背叛、耻辱、委屈、愤怒,他感到血液里有一股力量,噌一下在他脸上燃烧,他的脸红了,他没有脸红,那一定是因为血液太热,他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厌倦,我受够了火焰,他他想,我受够了黑夜,受够了战争,受够了饥饿,受够了死亡,受够了不公,受够了阶级,甚至受够了生,受够了爱,受够了血管里奔流不息的热血,受够了茫茫黑夜中没有出路,受够了一个人去为另一个人提心吊胆,受够了永远看不到明天,受够了人人满嘴谎言,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他尤其受够,尤其看不惯的是自己,为什么我无能为力,为什么我是医生,为什么人会喊饿,为什么人有自我意识,为什么这世上什么都缺而所有人都得不到满足,为什么宇宙中总有更坏的事发生……

“因为痛。”猪停止唱歌,对他说,“每个人都对存在感到痛苦,于是每个人都想让别人感同身受。为什么猪生来就要被吃?”

魏连德发不出声,尽管他的心中一直有答案:

因为适者生存,因为弱肉强食,因为人不吃就得饿死,因为自然。

“为什么一定是猪?”猪问。

他说不上来。他的心里头有些发酸,也不知道这是谁的错。

“人要是变成了猪,是会被吃掉的。”猪甩着尾巴,背过身去。在黑暗中,它的臀部浑圆如天体。

第二天一早,魏连德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锣打鼓声惊醒,起来一看,却是冬至快到了,村民们正在杀猪。杀猪需要放血,以免猪肉的口感太腥。杀猪的人通常用一把十分锋利的刀,每逢这个时候,通常会有四五个帮手把猪按住,动手的那人一手掰住猪下巴,另一手握尖刀直直从脖子下边捅进去,直抵心脏,末了再把刀尖转一下。心脏是一个泵。猪还活着。因此它每呼一口气,都有一注血从刀口喷出。猪死了,血放干了,人们就会拿热水烫,用刮子刮,以祛除猪毛。猪的全身都是宝。村民们根据不同需要将猪的不同部位切除,猪头肉可以拿来祭祀,猪腿在南方地区可以做成腊肉或蹄花汤,还有猪里脊、猪舌头,可以带回家吃,淋上葱,姜,蒜末,热油,也可以拿出来卖,人们喜欢用猪肥膘来炼猪油,那样吃面时加上一小块,又香又润。今天被杀的这只猪,并非昨夜他看到的那头猪。也许是为了图个喜庆罢,村民们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个大红色的绣球。当人们把这绣球摘了去,开始杀猪时,魏连德突然感到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他发现猪的血和人的血没什么两样。他感到荒谬,不可思议。难道高高在上的人类体内流着的东西不该区分于低等的畜生吗?人难道不比猪高贵?他不忍直视,撇过头去,却恰好对上村长的眼眸。村长说,如果医生愿意给他女儿看病,那么汲县的老百姓就能分到十斤猪肉。

魏连德既不同意,也不拒绝,他想先看看病人的情况。回村长家的路上,他问起昨夜的那头猪,村长却说自家没有猪,医生准是在做梦。“不养猪怎会有猪圈呢?”魏连德问道。猪圈是之前留下来的,村长解释,自家的猪早在数月前便被宰杀分食了。他们到了家。村长把他领到一个房间门口,里面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哭声。“哭哭哭,咋这股劲气?”村长一边呵斥一边掏出钥匙开门,“我把大夫找来啦,恁天天哭丧着个脸弄啥哩。”门被打开了。医生走了进去,看见榻上卧着个裹头巾的胖姑娘,此刻她正埋在枕头里哭。地上散落着几个来不及收拾的碎碗。村长拿来簸箕,扫去碎片,离开时竟顺手把门带上。医生的手拢在袖管儿里,他仗着兜里有枪,对此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一想起床上的哭声,就有些心烦意乱。

后来魏连德回忆起这段日子,之所以觉得是晴天,正是因为屋内没有灯光,然而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幽幽地照在床上,给这空间带来几分光明。医生走上前去,神色温和地问姑娘有什么病症,可那胖姑娘却只是哭,非但如此,她一边哭还要一边用手捶墙壁,倒有些令人啼笑皆非。魏连德只好搬来一块墩儿,在胖姑娘的床边坐下,手仍拢在袖里,漫不经心地打量房间,一直等到病人哭到不想哭为止。房间的地板上还有些碗的碎片,上面沾着点儿食物残渣。床底下藏着一双小巧的绣花鞋,上面落满了灰,似乎已经很久没人穿了。姑娘还在哭。但他没心情说话。他筋疲力尽,心里头仍残留着那种荒谬,那种感觉他就是摆脱不了。还有别的东西……那种空虚的感觉?那吞没在黑暗中的真相?他不敢揣测的究竟是什么?他不敢妄下结论。猪任人宰杀,中国的百姓也任人宰杀,甚至自相残杀。这时,那胖姑娘终于哭乏了,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医生,要他滚出去。

魏连德从沉思中惊醒,发现姑娘虽然胖了点,五官却出奇的柔和,也许是刚哭过的缘故罢,竟给人一种亲切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左思右想,总觉得这张脸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天中午,他获得主人的优待,被带到餐桌上吃饭。晚上,他搬到一个有床的房间里睡觉,突然想到那张脸上的表情正与猪类似。毫无疑问,猪具有一种憨傻的表情,从来没有谁见过猪会像狗一样龇牙咧嘴的,对应到胖姑娘的脸上,正是这样一种人畜无害的幼态。

后半夜,魏连德睡得正死,忽地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他是锁上门睡觉的,因为对这村里的人放心不下。他跳下床,把门打开来看,发现门外站着那个姑娘。黑暗中,他瞧她不清楚,但听见她说,她是来看病的。魏连德犹豫不决,在想自己是否该放她进来,不过很快又想起神圣的医生的职责。于是他把门敞开。那胖姑娘却直直走进来,不说一句话,不流一滴泪,竟毫无顾忌地坐到他床上,手指颤抖着摘下头巾,解开裋褐的对襟。魏连德赶忙点亮油灯,不想让黑夜吞没自己的清白。不过,这个姑娘却不是来委身于他的。灯一亮,在昏黄色的灯光下,医生发誓自己亲眼看到的,是一具肥硕的白嫩的肉体,头上长着一对柔软的猪耳朵,胸前是六对乳房,也就是十二个奶子。正当医生为此暗暗吃惊时,姑娘却悲哀地笑笑,转过身去,拉下裤子,她的尾骨末端向外延伸,同样形成了一截滑稽的像是猪尾巴的东西。

“怎么搞的?”医生问。

胖姑娘说,因为贪吃。

可是,要说究竟吃了何物,如何误食,她却闪烁其词,不愿面对。

“能医吗?”她问。

魏连德摇摇头,说若只是断尾,并非难事,可要是想解决胸部和腰腹上的赘余……他止住不说了,言外之意很明显。姑娘又一次啜泣起来。她哭哭啼啼地说,事情还会更糟的,总有一天她会彻底变成猪,到那时村民们就会把她吃掉。见这姑娘哭,魏连德心中难免不忍,他又一次想起昨夜的梦,觉得自己已隐约触摸到了真相。可这时,门却开了,村长突然闯进来,半拖半赶把医生轰了出去,说这样的房间不是给洋鬼子准备的。魏连德回到猪圈,却也不恼,他的内心已有了判断。眼下他唯一担心的是吃进自己肚子里的那些东西。

隔天晌午,魏连德收拾好行囊,正想告别,村长却一反常态,说是冬至到了,请他务必留下来吃顿午饭再走。医生见推脱不掉,只好答应。饭桌上,男人们喝酒,吃肉,大喊,大叫,为了比拼酒量争得面红耳赤。人们张着一张大嘴,实际上不过是个草包。有的娃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听到欢呼的声音以为打架,便趴在母亲怀里哇哇地哭,而母亲们也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只见她们不慌不忙,从裋褐里掏出好大一对奶子,也不避讳,更有甚者,同时用十二个奶子哺育十二个娃,一时间竟叫医生看得啧啧称奇。村长突然拍了医生一下,叫他赶紧吃饭。魏连德客套了几句,没法拒绝,他喝了一碗粥,吃了点菜,不敢吃肉。饭后,大概一点钟的时候,村长把他拉到一旁,直言闺女哭着想见他。然而,当他再一次回到那个房间,床榻上却空无一人,与此同时,门不声不响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个村子不会允许得知了它的秘密的人离开,魏连德马上意识到,从一开始村长邀请他来看病,自己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傍晚的时候,有人从小窗里递进来一碗饭,几片肉。他没有吃。他知道吃肉的后果。他要吃肉,他要活下去,他就得慢慢变成猪,起先可能是尾巴,然后身体的其他部位,最后就是整个人,他会变成一头猪被人吃掉,那人也会变成猪为另一个人所吃,每个人都是这残忍的食物链的一环。宇宙是神秘的,变化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问题在于,他弄不清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人与猪的基因本就高度相似,他猜测是某种物质诱发了人体基因突变,吃得越多,变得越快,人的基因逐渐被猪的基因同化,某些片段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猪的性状。魏连德的推论不无道理,但终究因缺乏足够的实验数据支撑,而难免有些牵强。今天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这件事,不难想到达尔文,想到进化论,想到他画下的那棵生命树,用来表达万物同源的思想。要是按照达尔文的说法,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基因片段的表达紊乱似乎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让我们把目光再次投向一九四二年十二月的那个晚上吧,接下去发生的事或许能稍微解释其中的奥秘。是夜,十二点,村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时间窗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庆祝的声音掩盖了枪响。魏连德打坏锁,从房间里逃了出来。在经过村中心的祠堂时,一度听见梦中熟悉的歌声。魏连德无处可藏,四下闪烁的火光把他逼了进去。祠堂里一片黑暗,叫人看不清事物原本的样貌,却仍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噗通声。魏连德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砰地跳,好像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唢呐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晦涩拗口的呢喃,把听众的心神从自身引开了去。于是,出于好奇,魏连德呵了口气,用指尖捅破窗户纸,恰好看见村民们抬着一顶大轿走过,轿子上供奉着一团奇臭无比的大肉,隔着很远都能闻到。队伍很长,声音很响,多了几个奇诡的生面孔,影影绰绰,也许全村的人都在这儿了。魏连德看到村长,后者带头走在前面,嘴里念念有词,每经过一户人家,他便从那团会蠕动的大肉上割下一小块,抛给那家人豢养的牲畜。魏连德感到悚然。鸡、鸭、鹅、猫、狗、猪、驴、骡子……他忽然知道村里饲料的由来,而借着外面的火光细细一看,那些白天不见踪影的生面孔,竟与上述牲畜中的几类颇为相像。

原来不仅是猪,魏连德心想,归根结底,是人吃了人,又变回动物。村庄自有一条食物链,他这个外来人的到来打破了此村的生态平衡。要想使一切恢复原样,村长想到的办法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同化。队伍缓缓前行,分成两拨,一拨抬着轿子向祠堂走来,另一拨以村长为代表,割下一块肉后便朝魏连德来时的方向去了。门开了。火光照耀进来,柱子投下阴影。魏连德赶紧找了个位置藏起来,他知道再过不久,去往村长家的那帮人便会发现自己已经逃脱。届时,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不敢想,如今他只能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巴,连喘气的空闲也没有,生怕惊扰了抬轿的村民。门关上了。但村民们点亮了祠堂的油灯和蜡烛,确保它彻夜长明。烛火微弱,不甚明亮。祠堂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魏连德从柱子后走出来,但一直走到油灯旁,才注意到那里还跪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胖姑娘正忙着侍奉那块大肉,对于医生的现身,却是不慌。她没有起身,没有叫人,只是用一支蜡烛去点燃另一支蜡烛。蜡烛燃烧。蜡油缓缓落下。光明渐渐充塞整个祠堂,姑娘的脸上滚满泪水。“你叫什么名字?”魏连德问道。她却不答,只说这是俺娘。于是魏连德抬起头来,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面前这团蠕动的大肉,是一只肥硕的体长惊人的母猪,细看之下却与梦里的那只相似。

“这是俺娘,”胖姑娘说,“俺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俺长类磕碜,木成色,爹也跟着骂俺,说俺长哩个熊样,只有俺娘护着俺,她哩不老盖儿[1]不太好,但老追着那帮人赶。那时俺娘真餮[2],那帮腌菜看到她都得跑。有一次,俺学俺娘骂人。俺娘就打俺,那是她唯一一次打俺,打完又捞住俺类胖手,到集上吃油馍,到树上抓马迹鸟[3]……”

[1]河南方言,膝盖。

[2]河南方言,形容一个人厉害或身体健康。

[3]河南方言,知了。

胖姑娘拿起一块抹布,一边细细地擦拭着母猪的身体,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身上有一种天真率直的色彩,在烛火下显得娇憨。魏连德听得并不是很懂,但大概明白对方说的都是无可挽回的过往。他抬起头,看着那只母猪。猪从上方投来温柔的目光。后来,胖姑娘被母亲请了出去,理由是村民们很快会来找医生。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祠堂外传来了村民呼喝的声音,胖姑娘说她看到医生往另一边去了。这并不是骇人耸听的故事,母猪接着说,人们发了疯,事情发生在去年的夏天,也许人心就是从那时被腐化的。回忆起往事,母猪显得有些恐惧,它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抖动起来,簌簌作响,许久之后方才平息。就在这时,魏连德听到了这个故事,正如他思考的那样,故事的真相,或许仅是令人敬畏的宇宙的一层面纱,而故事中那种令人疯狂的神秘物质,正是在一个星陨如雨的夜晚落入地球的。现在,魏连德已经知道了真相,然而,三十年后,当他再次回忆起这个故事,却始终无法组织起语言。后来,他集中精神,排除万难,把故事画在草纸上。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流星雨到来的那个晚上,当地的村民都说听见窗外有哭泣的声音,可是出门一看,坠在地里的,不过是一团蠕动的大肉;此肉长三十步,广二十七步,并且伴有哭声,昼夜不止。当时村里有个算命先生,夜观星象,说天降大肉本是上苍的一种恩赐,然而此肉奇臭无比,又砸坏了庄稼,故为不祥。于是,次日一早,村民便放火烧掉了它,他们并没有在意。那年的庄稼,长势喜人,到了秋收的时候,小米和玉蜀黍都分外饱满。农民们没有往心上去,后来听说领县邻村的收成都不好,这才想到或许是那块肉烧尽后的灰替他们施了肥。那年秋天,村民们打谷,依照惯例,把多余的米糠和玉米糠拿去饲养牲畜,又在地里种下新的麦子。

第一个出现异常的,是村里的裁缝,此人好食鸡肉,最喜用老母鸡炖汤,因此第一个发现自己口周皮质硬化,形如鸡喙。而最严重的,当属村长夫人,她是全村第一个长出猪尾巴的,也是第一个在形态上有了极大改变的人类。村长夫人很快便沦为了地地道道的猪,然而与其他同为牲畜的村民相比,她或许是适应得最好的,因为她意识清醒,始终残留着一个人类的自我认知。那段日子里,她的体重从百来斤一直胖到了两三百斤,体型也跟着不断增大,到了后来,竟有五百斤之重了。也正是同一时期,村长悲哀地发现,他的妻子成了另一团恐怖的会蠕动的大肉,浑身上下散发着难言的臭味,或许是因为它与肉里面那种神秘的物质适配得最好。除此之外,村长夫人还获得了壁虎断尾重生的特性,后来她承认自己曾生吞壁虎,那种巨大的永不餍足的饥饿感一直支配着她。

今天,针对此事,我们若是要谈一些科学道理,不难发现此人全身的细胞呈现高度活性化,而壁虎断尾重生的原理,不过是身体会分泌一种叫“成长素”的激素。真正值得注意,或者说,值得研究的是,此村作为一个封闭的所在,利用大肉构建了一个全新的生态,村长夫人正是靠着不断割肉又不断长肉,完成了这条食物链的闭环。因此,我们认为,此村的百姓,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崇拜,在崇拜她的同时,又不吝惜亵渎她。这是一个循环。须指出的是,要理解这个循环,就必先理解两个概念:第一个是生物富集的概念,最早于1897年由巴斯和施旺提出,此概念是指生物个体或处于同一营养级的许多生物种群,从周围环境中吸收并积累某种元素或难分解的化合物,导致生物体内该物质的浓度超过环境中浓度的现象;不同于生物富集,另一种被称为生物放大的现象,是指在同一条食物链上,高位营养级生物体内来自环境的某些元素或难以分解的化合物的浓度,高于低位营养级生物。

今天,若是巧妙地引用科学解释,我们不难发现,从被烧毁的大肉里溢出来的那些元素,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恰恰相反,它就像一场疫病,先是污染了庄稼,又通过谷物进入了人和牲畜的体内,毒素在两者体内累积,前者又吃了后者,情况进一步恶化。因此,我们可以说,村长夫人的个体现象或是一种自然选择,她的体内累积了较高浓度的毒素,这促使她成了新的大肉。关于这种神秘元素的本质,魏连德曾提出多种猜想,却始终得不到支持。他认为,乱象起于封闭,止于开放,村子相当于一个孤立的系统,若是这里不再有人,那种神秘的物质不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聚积起来,一块长三十步,广二十七步的大肉对地球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它玷污不了整个世界。后来,在一次回忆中,他又说:“那块大肉是地狱的象征,宇宙的恶意,不具名的死亡的一种形态,它是游离在人类认知之外的东西,来自遥远而未知的深空,它恐怖而超凡,不是一味要叫人死,而是决心打造一场全新的轮回。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我在河南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场微缩的轮回。真相是可怕的。世界是荒谬的。宇宙头一次向我们摘下神秘的面纱,在吃与被吃的秩序链条中,我看见那面纱下黑暗的本质即是虚无缥缈。男人到前线打仗去了,女人在家里生孩子,我悲哀地看见孩子长大,上战场,又生孩子,又上战场,孩子又有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我们都是食物链的一环。”

当天晚上,魏连德在祠堂里一直待到启明星升起,村民们都睡死过去。后半夜,胖姑娘捧着一大捆鞭炮回来了,后来又搬来一桶煤油。这火油本是村里用来点油灯的,而这鞭炮也本是用来庆祝新年。可是,在母猪的强烈要求下,胖姑娘一边哭,一边往自己母亲身上泼油,同时用鞭炮充作火线。后来,魏连德不忍看她哭泣,便代劳把火油往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浇。鞭炮很长,一条搭着一条,一直延伸到村外。末了,临别的时候,他回到祠堂,母猪对他说,火会净化一切,她生平唯有一个愿望,就是医生能带她的女儿离开,有朝一日治好她。

魏连德答应了,也发了誓。可是,等到他真的点燃鞭炮,胖姑娘却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回到村庄。村庄正在着火,四下却是喜庆的鞭炮噼啪。姑娘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姑娘知道村子最中心的祠堂已经开始燃烧,可是她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跑,听到了人被活活烧死的惨叫也往前跑。一会儿又是一道哭声,那是吃奶的娃儿的哭喊。后来她终于停了下来,不过那时已在祠堂内,她看见她的母亲就在火海里燃烧,肥硕的身躯犹如一堵火墙。“娘哎!”她悲切地呼唤了一声,重又开始奔跑。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再也站不起来,索性就在地上爬。后来,祠堂的顶梁柱倒下了,她便和自己的母亲一同葬身火海。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也正是这个当儿,魏连德在村外听到了鞭炮,听到了爆燃,听到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听到了白天嬉闹的孩子们在嚎啕大哭,听到房屋、墙壁、茅棚、猪圈、鸡窝,接连倒塌,接连燃烧,却什么也听不见。整个世界都着火了。地狱,这是魏连德对村子的最后印象。但丁曾在《神曲》中描绘了地狱的景象,同为佛罗伦萨人的桑德罗·波提切利则用色彩和笔触赋予文字更具体的画面。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佛教,总会有一处被视为死人之归处的所在。然而,无论是基督教的地狱,还是佛教的地狱,都比不上医生眼前真实的人间的地狱。

火焰冲天而起,掩埋了星星。到处都是熊熊烈火。到处都是滚滚浓烟。从火中传出胖姑娘的最后一声呼唤,那是压垮医生心里那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火焰中,魏连德的两颊闪烁着清透的红光,却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天亮的时候,他上了山,终于看见大地是一片坟场,人和动物们扎堆死去,烧焦的尸体拳曲为肉球,起先是一个,然后是无数个,最后这无数个又融合归一,分散到脚下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里去了。魏连德出神地看着这片土地,这会儿太阳已经出来了,从云缝间投下温柔如水的曦光。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记住这一刻,记住火里挣扎的那些村民,记住山脚下沐浴着日光的焦土的景象。他知道自己是个刽子手,是个纵火犯,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拯救他,也不会再有哪个夜晚比得上这个夜晚。他感到空虚。他心知肚明,烧掉这座村子不会给他带来成就感。于是他说不出话。于是他害怕起来。他觉得四肢有点儿发僵,屁股有些痒,不过晒晒太阳总归是会好的。后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汲县的了,他只记得自己望见诊所的那一刻,眼睛里忽然有液体止不住地淌,嘴里同时大叫:

“可怜!可怜!”

医生歇斯底里,竟因过分激动昏死过去。

第一个发现他的修女,在其背后找到了尾巴。

四、孤单的人声

回到汲县后,魏连德心力交瘁,昏迷不醒,一度发起了高烧。这期间,县里发生了几件事,却是他醒来才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村里的屠户李七终因肺痨去世,他在尸体被埋在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上,不久便遭人盗食。第二件事,是村里来了几个洋人,其中一人是医生的旧识,另一个则自称记者,为医生捎来了家人的讯息。第三件事,不知是喜是悲,可玛利亚毕竟还是怀孕了,据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用了点儿特殊的手段,使种子流进自己体内。以上都是后话。我们的医生,在当时的情况下,一连数天昏迷不醒,对此是一概不知的。他发了烧,做了噩梦,又长出猪尾巴,一度沉湎在那个疯狂而又难忘的热夜,火焰在他的额头上燃烧。有人说,医生不是昏迷,而是不愿醒来。但也有人说,医生只是受了惊吓,很快就会好的。

一天,魏连德躺在床上,听到久违而温暖的歌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屋内空无一人。他下了床,洗了把脸,从水盆的倒影中,看见一个瘦脱了相的男人。他咧咧嘴,冲那男人笑了笑,于是那男人便也咧咧嘴,对他报以微笑。一滴水从他的脸上滑落,水盆里荡起阵阵涟漪,男人不见了。魏连德自嘲一笑,这时又听见了歌声。在他的记忆里,妻子会在阳光和煦的午后哼歌,她的手里总是端着一杯红茶,膝盖上也总是放着一张报纸,或一本书,有时是一只猫。猫不是她的宠物,却是那片社区所有人的宠儿。猫虽然是只流浪猫,但所有人都对它很好。后来,有一天,猫被一辆货车碾死了,妻子还为此伤心了好几天。

魏连德想起了妻子,也就想起了满地可的生活。他感到那座城市好像已是十分遥远的事了,而记忆中自己的人生似乎是从1936的冬天开始的,没有爱情:那年他三十四岁,亨利四十六岁,亨利不喜欢别人叫他亨利,喜欢叫他诺尔曼,两家父母是世交,从小到大,他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诺尔曼身后跑,因此当诺尔曼志愿去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斗争时,他跟去了;后来两人又结伴前往纽约向国际援华委员会报名,诺尔曼主动请求组建一个医疗队到中国北部和游击队一起工作,他是第一个加入的。在中国延安,他们一起救了很多人,也一起眼睁睁看着更多人死去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一直往后延伸,数年后渗透了那个大火燃烧的夜晚。直至那时他才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叫虚无,向死而生是这样一种虚无感,此在并非总是我的存在,此在并非总是在世界中存在,此在非人,这种虚无感其实早在多年前诺尔曼亡故的时候他就体会到了。

魏连德想到了猫,想到了诺尔曼,想到了猪,想到了胖姑娘,后来,他想到了格雷文赫斯特镇的秋天,那儿的枫叶像火一样红,竟感到童年的快乐已是上辈子的事了。眼下他在汲县,在一个没有食物也没有笑声的冬天,他站在这里,站在诊所光线晦暗的里屋,满腔热血已与这片土地交融,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妻子的歌声传来,忽然明白她就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在河南,汲县,这个令人心痛的所在。他推开门去,不敢相信。阳光漏了进来,一时间叫他双目失明。他眯着眼睛,正待瞳孔适应光线的变化,忽地听见一声惊呼。在刺眼的日光下,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道身影往他这里赶,一下子扑上来,鼻尖满溢熟悉的脂粉香气。他不敢相信,害怕相信。后来,他终于看清了她,这才放下心来紧紧搂抱,感到内心充塞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阿莱夏,阿莱夏……”他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夸张地,或者说委屈地,向她描述河南的惨状,尽力为她还原饥荒的场景。对于那个燃烧的村子,他只字不提,或许是怕她失望,又或是怕自己失望,但更可能是害怕她讨厌他,她离开他。人们正在死去,他说。这太可怕了,她说。他们用英语交流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彼此的头发、耳朵、脸庞。我能做什么?她问。她能做的有很多,钱、人力,哪怕是多一双手也是他们缺的,但出于私心他真想赶她走。可是,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厨房,告诉他午餐已经准备好了。午饭是难以想象的丰盛,阿莱夏说她从外面带了好多粮食过来。后来,月亮爬上树梢,他们一起在月光下漫步。阿莱夏为他唱了歌,告诉他,不必担心,战争结束了,日本人已经正式投降。他松了口气,忽然感到滔天的茫然。月光皎洁而清冷,月光下妻子的脸仿佛蒙着面纱。阿莱夏拉着他背靠榆树坐下,让他把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睡一觉吧,威廉,”她说,“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他,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魏连德感到温暖,感到惬意,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放松。他闭上眼睛,睡死过去。可是,等他再次醒来,却又回到了那间光线晦暗的里屋,一群修女神色焦急地围着他,阿莱夏不在其中。“谢天谢地,”一个修女说,“医生,您终于醒了。”魏连德下了床,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年。“战争结束了吗?”他问。修女们面面相觑。于是他知道方才不过是一场梦境。他在人群中没有看到玛利亚。然而,当他问起这位修女的去向时,其他修女又支支吾吾,过了许久才说明了情况。魏连德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过多地发表看法。他问起前不久来的那伙儿洋人,修女们说他们带来点儿粮食,暂时住下了。从她们口中,他得知来者有一人是洛阳的梅根主教,另一个却是一个叫白修德的记者,捎来了一封满地可拍来的电报。

当天下午,梅根主教在县里布道,只要是去的人都能领点东西吃。晚上,在梅根的撮合下,魏连德和白修德见面了。直到那时,医生才知道,原来对方正是先前的记者西奥多·H·怀特,白修德是他的中国名。两人一见如故,在饭桌上聊了许久。白修德说, 命运是无常的,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事,除非有人主动赋予它意义。从1900年迄今,中国大地上死了无数人,他们有的是战士,有的是医生,有的是皇帝,有的是百姓,有的是为了祖国,有的是为了家庭,但到头来终究只是一些普通人和普通事,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人和事,然而正是这么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次次决定,积少成多,最终串联起人类的历史。魏连德不完全同意对方的观点,但仍赞同中国的历史,乃至世界的历史,从来都不是个人的历史,而是普通人交织的历史。

从白修德的口中,魏连德得知英军在北非的阿拉曼防线抵抗住了隆美尔的进攻,而德国也撤回了在大西洋上的潜艇。“胜利在望,”他说,“尽管形势尚未有明显好转,但当下人们最欠缺的正是信心。”后来他们又聊起了海明威。白修德得知医生喜欢看书,当即赠予他一本最新出版的《丧钟为谁而鸣》,上面写有海明威的寄语,正是以西班牙战争为背景的。魏连德参加过那场战争,对这本书自然爱不释手。白修德说,书是去年海明威携新婚妻子来重庆时赠给他的,当时接待这位作家的,是国民党高官孔祥熙,此人是海明威叔叔威洛比的老同学,同时也是白修德在重庆时的主要采访对象之一。说起这场战争,魏连德能回忆起来的已经不多了,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多画面就是跟着诺尔曼在炮火中看着士兵死去。在这场谈话中,魏连德和白修德缔结了深厚的友谊,却对燃烧的村子只字不提。白修德看出他另有隐瞒,但没有追问,只是交给他一封满地可拍来的电报和一封七月份就寄出的手写信。

信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些琐碎的日常,有几处字迹被洇开了。魏连德思念阿莱夏,他多想枕在她的腿上再看一次月亮。读完电报,魏连德闭上眼睛,好像又看见阿莱夏在月光下,他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听到她说:“睡一觉吧,威廉,一觉醒来都会好的。”其实他的心里有一个梦幻,那就是要让梦境取缔现实,要不干脆就不要从这个梦里醒来。他渴望再度入梦,渴望坠入另一片梦境。他使劲儿地闭眼,睁眼,又闭眼,又睁眼,眼睛酸涩得泪水直往下淌。真是胡闹!真是叫人看笑话呵!白修德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什么,妻子回娘家了。可是白修德这个人,偏偏不知好歹,又说什么你妻子一定很担心你吧。担心,当然担心。他只好微笑,附和道,她真的担心坏了。可是,只有他心里清楚,阿莱夏已经正式向他提出离婚,理由是害怕发疯。

翌日清晨,梅根主教和白修德留下粮食走了。魏连德前去送别,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下山的玛利亚。两人没有说话。玛利亚重又上山,带他去看那座凄清孤寂的坟。“墓是空的,”她说,“他刚下葬没多久,就被野狗或什么人挖出来吃了。”魏连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安慰她,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后来,他问起两人的故事。你们是怎么相爱的?玛利亚说,饥荒还没来的时候,他每天都给诊所送肉;尔后又说起为什么不去诊所,她自觉问心无愧,看得通透,她坦坦荡荡地说:“现在我已经不是修女了,因为怀了孕,遮瞒不住。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好让你聘我为护士。”他们聊了很多,唯一闭口不谈的,是坟中人的死。但从玛利亚的目光中,医生已经知道,别说结核病,就算李七是只老鼠她也爱他。

“你知道吗?”玛利亚突然说,“今天是圣诞节。”

魏连德想到,自己已经很久不过西方的节日了。自一九三八年三月三十一日与诺尔曼一起抵达延安,他已在中国度过了四个春节,第五个马上就要来了。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北美洲很遥远,祖国很遥远,阿莱夏很遥远,而此地,这片他为之奋斗为之流泪为之生为之死的所在,在某种意义上竟真的成了他的第二故乡。魏连德流下泪水。同样的眼泪,从玛利亚的脸上簌簌落下。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后来的事,已成了今天的历史。一九四三年春,第一批赈灾粮发到河南部分难民手中。同年六月,随着新一季的小麦丰收,大饥荒方告结束。十月份,玛利亚肚里的婴儿出生了,替她接生的修女们发现,孩子长着一条滑稽的猪尾巴,并且是个死胎。十月底,当魏连德听说玛利亚在家中上吊时,赶了过去,看见他的朋友孤独地悬在门梁上,充血而肿胀的脸庞有一种暴烈的、至死不渝的美。她的眼睛睁开着,瞳孔已经凝固为一种浑浊的冷色。她的嘴唇微突,耳朵下方泥垢很明显。他亲自把她放下来,闻见一股柔柔的死亡的气息,看见一双布满青筋的很适合干活或者说被日积月累的劳作改造了的手。后来他操办了丧事,连着两天两夜没合眼。玛利亚留下了一封遗书,信中说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念想,没有了希望,要我苟活,决计是不肯的。天主教是反对自杀的,认为自杀的人会堕入地狱。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上帝使她失望了罢。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宣布无条件投降。数周后,魏连德收拾行李,告别汲县,坐上了返回加拿大的轮船。在海上,他看见一只巨大的死去的鲸。鲨鱼撕咬着鲸鱼。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食物链的一环。鲸向中国的海岸漂去。云在空中变幻着形状。他抬头,恍惚间看见另一只鲸从头顶飞过,她的肚皮上有一抹浅浅的伤痕。

后记:除了饥饿,我们还有什么

一九七二年,笔者随尼克松访华,在北京有幸与魏连德先生重逢。在当时,我们一起品尝了河南济源的土馍,这是当地的一种特色美食,是用观音土烘焙的面块。魏连德终其一生都未能挽回自己的妻子,后来他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一个独身主义者,没有子嗣,没有亲属。以下片段,摘自当时我们的谈话。那时笔者与先生泛舟于北大的未名湖上,著名的战地记者埃德加·斯诺——笔者年轻时崇拜的对象——也在此安睡。

白:“你怕死吗?”

魏:“不怕。我经常在想死是什么。”

白:“死是什么?”

(沉默)

魏:“我已经看惯了死,有时发现自己已经很想前往另一边了。”

白:“为什么呢?”

魏:“因为,我已经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因为,那样的话有关于我的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已经七十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白:“我能为你做什么?”

魏(摇头):“能这样坐着聊天就很好。”

他们的一旁,是静静的柔美的湖水。

(完)

编者按

作者的写作风格独特,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结合冷静客观的陈述描写,让读者在这种反差中低头沉浸入历史,抬头窥见乍隐乍现的人性亮光。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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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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